2015年12月31日 星期四

葉嘉瑩說《陶淵明飲酒詩》- 1


  過去對於陶淵明的認識,大概只限於中學所讀的《桃花源記》;2015年春有幸參加傅姐所組的詩友會,進入欣賞唐詩的大觀園,略領中華文化與文字的深遠優美,最近又因拜讀了傅姐贈送的《葉嘉瑩說陶淵明飲酒詩》,心中感動至深,故摘要精彩片段,以當作歲末給自己最好的心靈禮物。《陶淵明飲酒詩》共計20首,第五首可能是最耳孰能詳的一首,陶淵明在這首詩裡,說明了與大自然景物的融合之中,體會到了一種人生的意味,並已達到了一種忘言的境界,至於用甚麼語言來說明一切,已經不重要了~~~
第五首
結廬在人境,而無車馬喧。
問君何能爾,心遠地自偏。
採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。
山氣日夕佳,飛鳥相與還。
此中有真意,欲辯已忘言。
    葉嘉瑩說,一個偉大的詩人跟一個小詩人之間的區別在哪裡呢?如果他是個小詩人,他可以寫出一些美麗的詩句,比如花草、樹木寫得很美,可是如果是一個真正偉大的詩人,不只是在構成詩句的文字裡包含著他們的種種真實感受,且他們是用自己的全部生命去寫詩,用自己的整個一生去實踐他的詩。中國詩從《詩經》開始,就有一個傳統,〝情動於中而形於言〞(毛詩˙大序),內心之中要有真正的感動,才會通過詩句把它表現出來。
第一首
哀榮無定在,彼此更共之。
邵生瓜田中,寧似東陵時。
寒暑有代謝,人道每如茲。
達人解其會,逝將不復疑。
忽與一觴酒,日夕歡相持。
    他第一首詩考慮的是人生觀的問題。一般人在世界上所考慮的只是自己的〝得失〞、〝榮辱〞,每個人在做事之前總要想想:我做了這些事得到甚麼好處,現在很多人做事不事先考慮正義、真理,而是效益和名利,考慮的是能否有人稱讚我,能否出名顯貴…。第一聯不只是說衰敗和榮華的相互交替,而是說當你衰敗的時候,可能就已經種下了榮華的種子,而當你繁華榮耀的時候,也可能埋下了衰敗的因由了。老子說:「禍兮福之所倚,福兮禍之所伏。」,又有諺語「塞翁失馬,焉知非福」;中國古代還常常這樣說:「生於憂患,死於安樂」。
    第二聯的〝邵生〞是說秦朝時有一位叫做邵平的人,曾被封為東陵侯,當秦朝敗亡了,朝代改為漢朝之後,以前的貴族變成了平民,只能依靠在長安城東種瓜來維持生計了,陶淵明舉這例子是要說明,你不要以為榮華富貴的貴族就注定會子子孫孫永遠下去,邵生在瓜田種瓜的時候,哪裡能夠像他做東陵侯的時候呢。
    「達人解其會」係引西漢賈誼《鵩鳥賦》中的「達人大觀兮,物無不可」,〝達〞是通達的意思,通達的人眼光遠、周到,不只看到眼前的〝衰〞、〝榮〞,還能看到宇宙、天道和人道都是〝衰榮無定在,彼此更共之〞;達人看到的是榮、衰、禍、福彼此會合,互相轉換的。一個真正智慧的人就能夠通達,能夠把宇宙萬物都看得透徹,不會迷亂於眼前的得失利害。
第二首
積善云有報,夷叔在西山。
善惡苟不應,何事空立言。
九十行帶索,飢寒況當年。
不賴固窮節,百世當誰傳。
    這首詩說的是天道無常與善惡報應的問題。在佛教看來,為善為惡都有報應的,因為人死之後是有輪迴的,善有善報,惡有惡報,你今生看不到報應,但是來生是可能得到報應的。而儒家是不相信前生與來世的說法的,如果只有今生一世,就會發現善惡的報應是不一定靈驗的,但是無論有沒有今生、來世的因果報應,自己的內心之中都要有一種持守。史記《伯夷列傳》中,司馬遷說:「舉世混濁,清士乃見,豈以其重若彼,其輕若此哉。」是說整個世人是混濁時,清白、高潔、不肯同流合污的人,才會與眾不同而被大家所認識,清士所重視的是品德的美好與高潔,所看輕的是諸如眼前的富貴榮華、功名利祿之類的事。周武王滅商,商朝孤竹國王的長子伯夷與三子叔齊認為武王是以臣弒君,故〝不食周粟〞餓死在西山上,在一般人眼中,是一種沒有得到善報的結果,所以有人問孔子說,伯夷、叔齊餓死在西山上,他們有沒有怨恨與不滿嗎?孔子回答說:「求仁得仁,又何怨?」,他們最終實現了自己的追求,得到了他們想要得到的東西,那麼怎麼會有怨恨呢?所以,司馬遷在《伯夷列傳》中提到了他對〝天道〞、〝報應〞的有無與是非之後,也給了一個類似孔子給他學生的回答,即天道雖然不可知,可是人道是你自己可持守住的,不用管報應的好壞,應該怎麼做,就怎麼做。
    〝九十行帶索〞是出自《列子》,與孔子同時代有一位隱士名叫榮啟期,有一天孔子在泰山附近遇到榮啟期,他身上穿著一件用鹿皮縫製的皮襖,而古代鹿皮多是貧賤人穿的。中國古代傳統觀念特別尊敬老人,孟子說:「七十可以衣帛食肉」,七十歲的老人因為辛苦一生,來日無多了,理應穿絲帛的衣服和吃肉,好好享受晚年,可是榮啟期九十歲了,過的還是那麼貧苦的生活,但是他一點也未感到悲哀,反而還在路邊〝鼓琴而歌〞,孔子問他為什麼這麼快樂,他回答說:我從不以為貧窮是一件悲哀不快樂的事,因為貧窮是〝士之常〞,死亡是〝人之終〞,他說我現在是〝處常得終〞,貧窮是一個讀書人平常應有的操持,我活了九十歲了,按說已該壽終正寢了,而我仍然健康地活著,我有甚麼可悲哀的呢?
    陶淵明引用榮啟期的故事,說他九十歲了,連根腰帶都沒有,但卻毫不悲哀,根本就不指望善惡的報應,也從未想過「善有善報」是不是〝空言〞的問題,這就是孔子說的「君子固窮」的節操,就因為世上畢竟還有這樣有操守的、有理想的人,這些〝清士〞的存在,我們的歷史才有了這一線光明,才值得歌頌和流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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