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1月6日 星期三

葉嘉瑩說《陶淵明飲酒詩》- 6


第十二首
長公曾一仕,壯節忽失時。
杜門不復出,終身與世辭。
仲理歸大澤,高風始在茲。
一往便當已,何為復狐疑?
去去當奚道,世俗久相欺。
擺落悠悠談,請從余所之。
    陶詩總是把自己對生命和生活的體驗借古人的故事表現出來;這首詩的〝長公〞是漢朝的張摯(字長公),他的父親張澤之是漢代很有名的官,《史記˙張澤之傳》說長公「官至大夫,免。以不能取容當世,故終身不仕。」,做官的家庭,子弟往往也走仕途,但張摯做到大夫就辭職不幹了,因為他不能夠被當時的官場所接受;〝失時〞,就是與當世不合的意思。
    〝仲理〞是出自《後漢書˙儒林傳》,楊倫,字仲理,本來也做過官,但他的理想和當時那些做官的人不合,於是就辭官不做了,到一片大澤之中教書,學生有一千多人;朝廷曾三次徵招他,皆以直諫不合而不出仕。
    陶淵明也曾受到朝廷的徵招,但是他也沒有出去,所以他和張長公、楊仲理的生活經歷都有相似的地方,他們都不肯出賣自己的理想去迎合當世的官場社會。〝高風始在茲〞是一個判斷,包括了張長公與楊仲理。
    陶淵明寫這二十首飲酒詩的時候,他已經辭官、經歷了種田生活的勞苦和飢寒,現在有人來請他出去,答應給他官位利祿,還給他帶來了酒,也引起了他內心的徘徊往復,所以他說〝一往便當已,何謂復狐疑?〞;陶淵明過往也做過官,希望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,可是每次嘗試的結果都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,所以他說〝去去當奚道,世俗久相欺〞,他已經決定離開腐敗的官場世界,再也不嘗試了。
    陶淵明做了歸隱躬耕的決定,以致他的妻子兒女都得跟她受苦,他在一封留給兒子們的信裡說,由於自己選擇了種田,所以〝使汝等幼而飢寒〞。千百年之下,我們覺得陶淵明很超脫瀟灑,可是很多人並不知道他付出了甚麼樣的代價!他所承受的不僅是自己的勞苦飢寒,還有他全家人的勞苦飢寒,而且他的妻子兒女都不能理解他!    即使如此,他最後仍堅決要〝擺落悠悠談〞,不管多少人批評,他要走自己選擇的路,你們要說甚麼盡管去說吧!

十三首
有客常同止,趣捨邈異境。
一士常獨醉,一夫終年醒。
醒醉還相笑,發言各不領。
規規一何愚,兀傲差若穎。
寄言酣中客,日沒燭當秉。
    這首詩表現陶淵明在精神上的矛盾,他把他自己分裂成為兩個人,〝有客常同止〞,並非真有一個人常常與陶淵明住在一起,這只是他的〝設問〞,他說有個〝客〞總是和我住在一起,我走到哪裡,他也走到哪裡,但奇怪的是我們取捨的眼光完全不一樣,好像是處在兩個世界上的人,一個人喜歡喝酒,總在醉中;另一個人卻永遠清想的,醒的和醉的總是相互譏笑,認為對方是錯的;而且,他們每一個人說出話來,彼此都不能夠透徹地領會、了解。
    〝規規〞出自《莊子˙秋水》,有一隻〝陷井之蛙〞向海洋裡的大鱉吹牛說:你看我多麼得意啊!我可以跳上跳下,比井裡那些蝌蚪的本領大得多,你何不到我的井裡來看看呢?大鱉一伸腳,根本就進不去那麼淺的井,於是它給蛙講述海洋是甚麼樣子:海洋又大又深,從來不會乾涸,千百條江河的水流進去,它都能夠接受;蛙聽了鱉的話,就〝適適然驚,規規然自失也〞。〝適適〞是驚怖的樣子,〝規規〞是自失的樣子,就是說,你自己畫出一塊地方來限制自己,可是當你忽然間感到它的狹小的時候,你就覺得自己的價值和地位在一剎那間都丟掉了,這就是自失。
    陶淵明此詩用了〝規規〞一詞,卻不一定都用它原來的意思,只是說那個醒者做事精打細算,一天到晚盤算自己的利害得失,自以為很聰明,其實是愚蠢的;而那個醉者,一無所知而又十分自得的人(兀傲),反倒像是比較聰明的。陶淵明用〝醒者〞和〝醉者〞來形容世界上的兩種人:一種人斤斤計較得失利害,貌似清醒實則愚蠢;另一種人兀傲自得而內心有見道的快樂。

    《古詩十九首》有句〝晝短苦夜長,何不秉燭遊〞,說的是那些追求享樂的人,白天享樂還不夠,晚上還要點起蠟燭繼續享樂,含有人生短暫且有這麼多不如意和生離死別的痛苦悲哀,我們還是及時行樂的意思。這裡陶淵明不同,他說為我傳達一句話給〝酣中客〞,〝日沒當秉燭〞是對〝醉者〞的讚美與同情,希望心中能夠永遠有如〝醉者〞的兀傲自得,有這種見道的、自得的平安與快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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